2016年4月7日 星期四

白紙的傳奇

?大約在我出生前一年,父親到上海謀職。那時上海由一位軍閥佔據,軍閥下面有個處長是我們臨沂同鄉,經由他推薦,父親做了那個軍閥的秘書。

那時上海是中國第一大埠,每年的稅收非常多,加上種種不法利得,是謀職者心目中的金礦寶山,父親能到那裡弄得一官半職,鄉人無不稱羨。可是,據說,父親離家兩年並沒有許多款項匯回來,使祖父和繼祖母非常失望。

大約在我出生後一年,那位軍閥被國民革命軍擊敗,父親在亂軍之中倉皇回家,手裡提著一隻箱子。那時,手提箱不似今日精巧,尺寸近似19寸電視機畫面,厚度相當於一塊磚頭,這只箱子是他僅有的「宦囊」。

箱子雖小,顯然沉重,鄉人紛紛議論,認為這只隨身攜帶的箱子裡一定是金條,甚或是珠寶。一個龐大的集團山崩瓦解之日,每個成員當然抓緊最重要最有價值的東西,上海不是個尋常的地方啊,伸手往黃浦江裡撈一下,抓上來的不是魚是銀子。鄉下小販兜售的餅乾,原是上海人拉出來的大便!

可是,我家的經濟情形並沒有改善,依然一年比一年緊張,遣走使女賣掉騾子,把靠近街面的房子租給人家做生意。鄉人佇足引頸看不到精彩的場面,也就漸漸地把那隻手提箱忘記了。

我初小結業,升入高小。美術老師教我們畫水彩,我得在既有的文具之外增添顏料和畫圖紙。這時,父親從床底下把那只箱子拿出來。箱子細緻潤澤,顯然是上等的牛皮。

他把箱子打開。

箱子裡裝的全是上等的白紙!

那時候我們的學生使用兩種紙,一種叫毛邊紙(我至今不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歷),米黃色,纖維鬆軟,只能用毛筆寫字;還有一種就是今天的白報紙,那時叫新聞紙,光滑細密,可以使用鋼筆或鉛筆。那時,新聞紙已經是我們的奢侈品。veda salon 好唔好父親從箱子裡拿出的紙是另一番模樣:顏色像雪,質地像瓷,用手撫摸的感覺像皮,用手提著一張紙在空氣中抖動,聲音像銅。這怎會是紙,我們幾曾見過這樣的紙!那時,以我的生活經驗,我的幻想,我的希冀,突然看見這一箱白紙,心中的狂喜一定超過看見了一箱銀元!

當年父親的辦公室裡有很多很多這樣的紙。當年雲消霧散,父親的那些同事分頭逃亡,有人攜帶了經手的公款,有人攜帶了搜刮的黃金,有人拿走了沒收的鴉片,有人暗藏銀行的存折。父親什麼也沒有,打算什麼也不帶。

他忽然看到那些紙。

作為一個讀書人他異常愛紙,何況這些在家鄉難得一見的紙。緊接著他想到,孩子長大了也會愛紙、需要紙,各種紙將伴著孩子成長,而這樣好的紙會使孩子開懷大笑。他找了一隻手提箱,把那些紙疊得整整齊齊,裝了進去。

在兩個三代同堂、五兄弟同居的大家庭裡,繼祖母因父親失寵而嫌惡母親,可是母親對父親並沒有特別的期望。母親當時打開箱子,看了,撫摸了,對父親說:「這樣清清白白,很好。」他們鎖上了箱子,放在臥床底下,誰也沒有再提。

倏忽七年。

七年後,父親看到了他預期的效果。我得到那一箱紙頓時快樂得像個王子。由於紙好,畫出來的作業也分外生色,老師給的分數高。

高小只有兩年。兩年後應該去讀中學,可是那時讀中學是城裡有錢人的事,父親不能負擔那一筆筆花費。他開始為我的前途憂愁,不知道我將來能做什麼。但是,他不能沒有幻想。他看我的圖畫,喃喃自語:「這孩子也許能做個畫家。」

我用那些白紙折成飛機,我的飛機飛得遠。父親說:「他將來也許能做個工程師。」

我喜歡看報,儘管那是一個多月以前的舊報。我依樣畫葫蘆自己「做」了一張報紙,頭條新聞用安徒生的《皇帝的新裝》,大邊欄用司馬光打破水缸。這又觸發了父親的幻想:「這孩子將來也許能編報。」

有一次我帶了我的紙到學校裡去炫耀,一張一張贈送給同學,引起一片歡聲。父親大驚:「難道他將來做慈善事業?」

父親也知道幻想終歸是幻想,他用一聲歎息來結束。這時母親會輕輕地說:「不管他做什麼,能清清白白就好。」

清清白白就好。我聽見過好多次。

現在,我母親逝世50年了,父親逝世也將16年,而我這張白紙上已密密麻麻寫滿了幾百萬字。這幾百萬字可以簡約成一句話:「清白是生命中不可忍受之輕,也是不可承受之重。」

雖然寫滿了字,但每個字的筆劃都很清晰,筆劃間露出雪白耀眼的質地。白色的部分,也是筆劃。可以組成另一句話,那是:「生命無色,命運多彩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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